過年前回來台東老家,至今待了快一個月,除了翻整櫃子裡的星星點點,重要的是整修老宅,把老舊的、防水漆脫掉嚴重的屋頂加上鐵皮浪板,做永固的防水層。
快三十天了,我像在擦拭一面佈滿霧氣的鏡子。當鐵皮屋頂鋪上最後一塊防水浪板時,晨間陽光突然斜斜切進二樓的「庫房」,照亮了母親生前留下的腳踏裁縫車——那上頭還留著她手握過的專業剪刀。
江河同學看我拍給他屋頂防水工程完工的照片,說,這屋子翻新後能再住五十年,天哪,那時不是「霸G」(120歲)了嗎?我對著空蕩蕩的樓梯苦笑,五十載後誰來續寫這本家譜?
曾經喧鬧的老家,如今只剩下抽屜裡泛黃的卡片在竊竊私語。那些是我們兄弟妹或各自的子女們在重要節日寄回家裡給爸媽(祖父母)的卡片……。
父親十六年前帶走的汗漬味,仍頑固地黏在書櫃深處的某張筆記紙上。那些WINDOS教學的電腦書倔強地站著崗,老電腦主機的風扇早被歲月卡死,卻固執地守著1998年的某個開機畫面。
最揪心的是整理到鐵盒裡的照片:父母站在深圳某個景點的合影;還有兄妹的子女們用那稚嫩的筆跡寫的母親節卡片,摺痕處還沾著當年滴落的蠟筆漬。
這些時光標本讓我想起葉子老師的話,我們不過是向天地借住皮囊的房客,可為何歸還時總想偷偷藏起幾片磚瓦?
翻開復興崗畢業紀念冊那刻,霉味混著油墨味竄入鼻腔。當年英挺的青年們,有幾個人的名字已被框上黑邊(走了,下車了),更多人在黑白照片裡繼續笑著。
忽然看懂人生像場接力賽,我們接過父母燒暖的灶火,再把火星藏在孩子掌心。所謂「家」從來不是水泥磚瓦,而是無數次這樣的傳遞——就像老家牆上那串貝殼風鈴,縱使繩結腐朽散落,每片貝殼仍記得潮汐的韻律。
老屋教會我最溫柔的辯證法:所有的堅固終將消逝,而消逝會以另一種方式永存。當我們擦拭舊相框的裂痕、修補漏雨的屋簷時,其實是在練習如何安放記憶。
那些捨不得丟的遺物,是父輩留給我們的時光漂流瓶——不必試圖復刻往昔榮景,只需讓沙發或藤椅繼續承接月光,讓生鏽的鐵門學會與海風唱和。
真正的傳承,是把當年父親修屋時滴落的汗水釀成勇氣,將母親收疊衣裳的指溫焐成慈悲,然後帶著這些隱形的行囊,在嶄新的晨光裡繼續構築屬於我們的「家」的模樣。